传统与现代的漫长相遇,让江南成为理解古老中国如何转型的绝佳窗口。 澎湃新闻记者寻访了苏州、无锡、朱家角、湖州、余杭、绍兴、宁波、舟山、金华、兰溪、衢州、温州等地各色江南市镇,用人文主义的目光,穿透俗世想象,凝视江南古今之变留在普通人命运中的真实轨迹。 第一次走进漆画非遗传承人张宏太在朱家角的工作室,有些出乎意外——这个工作室也太低调、朴素。如果没有门前近期刚刚挂起的工作室的招牌,如果不是一进门就映入眼帘的堆了满屋的画作、画板和材料,这就是一间实在普通又传统的江南小镇的民宅而已——楼下统共大概十来平方,东西摆置得满满当当,工作台就是一张并不大的书桌。厅堂的边角上有一扇小门,门后边上就是木梯,窄而陡,楼上还有一间屋,也不大,张宏太说,这间是仓库,存放的都是他的漆画作品,有些已经落上了灰尘。不论是楼上楼下并不讲究的陈设,又或者周围极其日常的民居氛围,跟想象中“艺术工作室”环境幽雅的心理预设颇有差距,心头不由一沉,有点落寞。进屋坐下,听张宏太絮絮叨叨地讲起他的非遗故事,那才进门时的一点落寞,果然有了理由。
张宏太在其工作室 张宏太出生于1941年,已经77岁了。他的父亲年轻时从宁波来上海奔生活,没成想,混得还不错,从打工小伙终于成了一个小厂的负责人,在上海安家扎根,生儿育女,张宏太就出生在上海徐汇区的田林街道。他自幼喜欢画画,参加工作前在上海第五师范学校读书,当时就跟学校的美术老师、沪上的一些画家,多有交往,画画这事儿一直没停过。后来毕业了,张宏太被分配到烟酒糖业公司下的供销社工作。“我毕业的时候正是1962年,国家经济困难,要发展经济,也用不着那么多的老师,我毕业就被分配去了商业单位。”张宏太说,单位领导发现他会画画,而且画得不错,于是让他去参与淮海路上玻璃橱窗的设计、布置工作。这份工作与画画多少有点关系,而张宏太在工作后,也没有把画画的兴趣彻底撂下。“当时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父母不用我管,兄弟们也各有自己的安排,我工资所得除了吃饭,都用在了学画上。”张宏太说,五六十年代起,上海就有不少画家开了私人画室,招收学生,他学画就是在这样的画室中学的。“后来,在单位我成了美工组的组长,工作忙了,进修的时间就少了,但一有机会,我还是会找时间去学习。”张宏太有着这般的好学劲儿,漆画就在一个“机会”之下走进了他的生活。 1985年,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毕国勤开办了漆画学习班,张宏太就利用工作之余的时间去学习,由此开始了漆画的学习和创作。中国漆艺传统历史悠久,而漆画却是当代画坛上的一个新生画种,是从漆艺传统中创造的一个民族画种。所谓漆画,就是以天然大漆为主要材料的绘画,除漆之外,还有金、银、铅、锡以及蛋壳、贝壳、石片、木片等材料,制作出的画作既可以作为艺术品,也可以作为壁饰、屏风等实用的装饰品。张宏太接触漆画之后,兴趣颇浓,一直坚持学习和创作,同时有了点念头:这个画要是做好了,可以拿出去卖,还可以开一个制作漆画工艺品的小厂。不过,这个念头实现起来并没有那么快。
墙上挂着的小幅的漆画作品 1986年,张宏太工作调动,从供销社去了劳改局的少年犯管教所,在那里,他的工作内容是绘画教学和漆画制作。“那时候上海有个人才银行,少年犯管教所就是在那里看到我的材料,找到我的。以前少年犯管教所在管理这些少年犯的时候是实行劳动改造,就让他们做些流水线上的工作,比如组装喇叭。但后来这种做法受到了来自国际的批评,那么,如果不劳动,要用什么内容来替换呢?当时大概是出于这个考虑,他们找了我来,希望我来给少年犯上课,教他们画素描,做手工。”张宏太说,“当时允诺给我的待遇还不错,说会工资涨三级——当时我在供销社的工资有48块,还会给我分一套房。”因为承诺待遇好,张宏太的工作热情很高,他说,自己在少年犯管教所工作了三年,常常是早出晚归,总会在工作时间之外还多出两三个小时,很少休息。这么努力,一方面是有待遇的激励作用,另一方面在与管教所里的孩子们接触的过程中,张宏太与他们相处甚好,一些孩子对画画,对手工艺制作兴趣也颇浓。“那时候我还在管教所里为孩子们办了展览,还请求带他们出来去展览馆、美术馆看看展览。” 但最终,张宏太在少年犯管教所干了三年就辞职了。谈及辞职的原因,他说,一方面是当初承诺的待遇因为各种原因并没有真的完全兑现,另一方面,他身体有些不好了,因为吃饭总是不规律,得了胃溃疡。除此之外,彼时的张宏太或许也是积累有所成,更想拾起自己曾经的那个念头——作画、卖画。 张宏太从少年犯管教所辞职后,就没再找公职单位,他选择了“下海”。那是1989年,在家人的支持下,他成立了“蒙特装饰艺术部”,开始了他的漆画事业。谈到这一段的时候,他提到了陈逸飞。也是在那几年,陈逸飞以周庄江南水乡风景创作的油画在美国大受热捧,尤其是他的作品《双桥》不但被美国石油大王哈默高价收购,更于次年哈默访华时赠送给了邓小平,而周庄也因此声名鹊起。“改革开放后,很多‘老外’进来,他们点名就是要江南水乡,特别是周庄。”也是受这一潮流之影响,也是本来就生长在江南水乡,张宏太也把创作漆画的题材也锁定在了江南水乡上。当然,在张宏太的工作室还可以看到一些其他作品,不过江南水乡绝对是数量上的多数,而且他好几幅获奖作品也是呈现水乡风情的。
工作室边上的“江南水乡”
这幅作品画的就是朱家角的放生桥 张宏太“下海”之后的漆画事业,其市场更多走的是工艺品、旅游纪念品的路线。在潜心创作了一两年后,张宏太以江南水乡为主题的漆画作品就在上海市场上陆续推出了。“最早是在淮海路的百盛,大概是1990、1991年。当时他们给了我一个柜台,我把画送去,他们销售,约定400元一幅,五五分,后来我发现他们有悄悄卖到600元。我就知道销路很好,就推向了其他的酒店和百货公司。”在百盛之后,张宏太的漆画作品又出现在了中百一店的七楼——“那个楼层专门卖艺术品”,还有友谊商城、花园饭店等等。 有市场,销路好了,张宏太只是自己创作、制作自然是难以供应的。于是,工作室就搞起来了。“要做工厂化的生产,就得找工人。我那会儿是通过保姆介绍所,找二十几岁的打工妹,请她们试着画画,选那些有点基础,还可以的。最早的工作室是在杨家桥,月租500租了一个三房两厅,是个五楼,一间作办公室,一间作仓库,另一间作女工宿舍,她们就在厅里做漆画。我教她们怎么做,给她们模版,把制作工序分开来,让她们流水线作业。”这个工作室一直经营到2010年世博会结束。这期间工人不断在换,工作室的选址也在换,“虹漕南路、顾戴路,都曾经用过,那边是叫去,房租便宜,现在一些地方都拆了。” 从1990年到2010年,张宏太工作室的漆画事业干了二十年,最后终结于新天地。“我在新天地做了八年,当时邀请我去的时候,条件很优惠,不用租金,当然,在那里开专柜之后,以前其他的专柜就买的很少,有些就不卖了。而且前面几年在新天地都卖的很好,那里外国人很多,来买的人,有的是游客,有的是做生意的,我记得有一位新加坡的商人,固定隔一段时间就来买,我知道他买回去又卖了。但金融危机之后,外国人也少了,买的人也少了。再后来,新天地跟我商量要收租金,租金的金额我想我是承受不起,就退出了。” 离开新天地之后,要落脚哪里?张宏太去过枫泾古镇,但那里人少,游客少,到市中心只有一路公交车——梅枫线。相比之下,朱家角似乎是个更好一点的选择,至少这里到市中心的公交车更多,而且现在又有了地铁17号线。“其实,离开新天地,我第一个考虑的是周庄,我觉得那里——还有西塘旅游经济发展得可能比上海的小镇更好一点,只是我去了之后,人家说你是上海的,如果要争取什么政策还是回上海的好。”落脚朱家角,想要继续在市区一样的经营模式,情形上是自然是差一些,毕竟人流就小得多,但最初张宏太也还是比较乐观。“结束新天地的经营,就留下了很多还没卖的漆画,全都搬了过来,现在还有千幅左右。刚搬来朱家角的时候,尚都里那边提供了机会,就在放生桥边上的一栋楼里,也还有些销量。但后来那个地方腾出来给了一家买巧克力的,就把我的这些换到了一个位置比较偏的楼,生意就不行了,有一年才卖了两幅。”说到这里张宏太有些无奈,似乎又有点不甘,“要是没有那个巧克力店,可能我现在过得也还好。”其实,地铁开通之后,朱家角的人流是更多了,只是人流更多集中在放生桥一带、北大街、西市街、东市街,而在市场之手的调节之下,像张宏太原本那样的经营模式,“要是……”恐怕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张宏太已经在朱家角六年了。他在朱家角租了两处民宅,一处是他的工作室,另一处即生活所居,月开销三千元,而由漆画所得的收入却有限的很。尽管2016年张宏太在其居住地徐汇区入选了上海市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漆画艺术传承人,他的大儿子也熟悉漆画这一套制作流程,但在经济上没有好的经营模式,没有足够的支持和回报,目前也只能维持着这个稍显“落寞”的状态。走出门,抬头又看了看这块新招牌。张宏太说:“这个‘非遗工作室’的招牌,我最近刚刚找人做好挂起来,过段时间进口博览会,或者平时来游玩的人如果沿着河浜小路走走,走到这里能看到也好一点吧。”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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